自從韋開始學畫 我就成了他的頭號粉絲
他的第一個畫作就讓我驚豔不已 大膽而不羈的線條 豐富而毫無顧忌的用色
我看到他的第一幅畫的時候忍不住驚呼 啊 這是你畫的呀
然後忍不住心裡感動 啊 還好 我之前如此挑剔的尋找美術老師
不肯輕易的讓孩子接受任何一個有規範的老師的指導 這是多麼正確的決定啊
這渾然天成的畫家 如果因為受到指導而受到限制 那是多麼可惜的一件事情呀
於是 每個星期的美術課成了我們母子最愉快的共同時光
我總期待著兒子完成作品的時刻 把他的作品帶到我的面前 給我新的震撼
好棒 我總是這麼驚呼著
羽毛未豐的小畫家的筆觸雖然是不穩的 線條是顫抖的 人物是扭曲的 描繪是生澀的
然而那原始而充滿了個人風格的自我表現 卻讓人無法轉開眼睛啊
這完全就是他的 style 老師這麼說 他就是一個情感奔放的孩子
是呵 我多麼欣賞他的奔放情感 如此勇敢而充滿了自信的表現
啊 美呆了 ..............
於是那天 當他給我看他的那幅不討我喜歡的作品的時候 我愣住了
這 ~~~~ 我努力想找出一個不帶任何批判或是負面的字眼 然而搜索枯腸 我竟只找到了這一個字
這 ................. 我鼓起勇氣說 這是你畫的嗎
孩子點點頭 老師微笑著 我歪著著頭又看了那幅畫一次
不 ......... 不像耶 我很勉強的說 真的........ 不太像 ....... 你的 style 耶
畫面上 原本被期待塞滿了油彩和顏色的地方只有一點點小小的黑黑的線條
看不出畫的是什麼 細細的黑黑的 扭來扭去的 纏來纏去的
這是甚麼 我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找出些話講
這是我 ........... 孩子說 這是................
然後我腦筋一面空白甚麼也沒聽進去
這 ............ 我面有難色的說 這真的"很"不像他畫的耶
我強調"很"這個字 表示我說不出口的不滿意
老師很熱情的說 你看 我真想不到韋中可以畫出這樣的畫 他之前的畫總是大剌剌的 很揮灑
沒想到他也可以畫出這麼細膩的東西 你看 .............
老師繼續說了一大串我根本沒聽進去的讚美
細膩 ................ 我像鸚鵡般重覆老師的話 企圖把這個字眼放進我的腦子裡
細膩是什麼東西 我的藝術細胞們在抗議著 細膩不等於藝術
這 .................. 吚嗚了半天 我還是只說得出這個字 實在............ 不像是.......... 他的 style
於是那天 反常的 我沒有像中了頭獎一樣的摟著兒子又親又抱地讚美他的畫
回家的路上一陣靜默 沒有討論 沒有讚美
因為我怕我太誠實 不小心流露出我的不喜歡
不過我想 我的沉默已經說得夠多了
這個星期四 我在洗澡的時候 想到第二天有美術課
我突然害怕了起來 要是 明天 兒子又畫了一幅讓我很難喜歡的作品 那該怎麼辦
我實在不是很會假裝的人 我最大的假裝就是不把我的話說出來而已
只要一開口 我就會忍不住把真話說出來
我覺得這場 show 簡直是我對我兒子的母愛的最大考驗
明明不喜歡 卻還得隱藏自己心裡真正的感受 要努力裝出喜歡的模樣
喔 夠了 ~~~ 我想 I'm too old for this.
一面洗澡 我一面想著 為什麼 我沒有辦法喜歡那幅畫
是因為那幅畫很糟糕嗎 如果老師可以找得出話來讚美 而且她讚美的時候看來是真心的
並不像是故意找話來安慰媽咪
那 究竟為什麼 我沒辦法喜歡那幅畫呢
為什麼 ............
於是我很仔細很誠實的看著自己 看著自己對他之前的畫作的欣喜 和對於這次的畫作的失落
我想著 那為什麼 為什麼我那麼欣賞他之前的作品呢
為什麼 ...........
於是在某一個水滴灑落在我頭上的瞬間 我突然想通了
啊 原來是這樣的
我喜歡他之前的作品 那是因為 他之前那些狂放的 不羈的 充滿熱情的 毫無邏輯的
沒有圍籬的 沒有邊界的 沒有枷鎖的 沒有繩套的 沒有規條紀律的特質
正是我這個成長成大人的媽媽已經失去的東西
我曾受過很嚴格的素描訓練
我可以輕易的勾勒東西的輪廓線條
我可以明確的捕捉物體的光影變化
我可以精確寫生 然而 我失去了那個不寫生的作畫能力
我的畫必須是寫實的 必須是實體的反映 必須是物體的映像
卻不是我自己
我失去了那個用線條和色彩來表達我的本性的能力
又或者 其實我的內在本性 已經被一層又一層的制約 埋在很裡面很裡面
連我自己都忘記了
所以 當我看到我的兒子 用那樣誠實和無所顧忌的方式表達自己時
那樣熱情和自信讓我羨慕了
我多麼羨慕他那完全沒有被雕琢限制的表現方式啊
那是我已經完全忘記或是根本未曾擁有過的特質
所以 我像瘋狂的粉絲一樣喜歡他的野獸派畫作
就像一個未能學過鋼琴的母親用最最欽慕的眼光看著彈著月光奏鳴曲的女兒
你知道 當我想通這一點的時候 我的心情有多麼多麼的複雜呀
在對兒子的教養過程中 我一直非常注意自己的心態
不讓我對兒子的期許有絲毫的自我投射在裡面
我不希望我給兒子的某些東西是因為我想擁有而未能擁有
我也不希望我給兒子的某些東西是因為我曾經受益所以我要給他
我希望我所給他的一切的出發點都是因為他 而不是我自己
然而 我發現 即使我是那樣的小心翼翼
我還是沒法完全避免把自己投射在看孩子的眼光裡
當我想到這點的時候 我的心裡充滿了感謝
我多麼感謝有這樣的一個機會讓我檢視自己
當我自以為我是一個多麼客觀和冷靜的母親的時候
我可以被提醒 其實我並不像我自己想的那樣客觀和冷靜
我該換個眼光來看兒子
包括他的畫和他的一切
你知道 其實在養小孩的過程中 孩子教我們的遠比我們教他們的來得多
有一些撞擊 是除了當母親沒有機會去體驗的事情
所以 有些孩子的才藝課並不只是才藝課 也不僅僅是讓孩子去發現自己
有時候 母親也可以在其中發現自己的軟弱和不足
讚美神 請讓我永遠感覺到 我自己的不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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